在今年多次与制药行业高管接触后，特朗普政府的最惠国（MFN）药价策略终于在12月19日集中落地。当天，美国政府公布与九家大型跨国药企达成药价协议，包括安进、勃林格殷格翰、百时美施贵宝、基因泰克、吉利德、葛兰素史克、默沙东、诺华和赛诺菲。这些协议涵盖Medicaid降价、新药国际对齐定价以及TrumpRx直销渠道等多项内容。

就在几个月前，特朗普曾向17家大型跨国药企发送正式信函，要求它们降低美国药价，将美国患者支付的药品价格拉回到与其他高收入国家一致的水平。这被视为美国推动最惠国待药价体系启动的标志，而现在，九家企业的签字让这一计划第一次拥有了结构化的落点。

在本轮签署之前，辉瑞、礼来、阿斯利康、EMD Serono和诺和诺德已先一步与政府达成协议。随着最新签约，特朗普点名的17家企业中，已有14家完成谈判，仅剩强生、艾伯维和再生元尚未宣布达成一致。

这场谈判的核心，并不只是政府与企业之间的价格博弈，更是一次围绕药价、医保支出、关税政策、供应链安全、制造投资等多层次“合纵连横”的较量。

01
美政府要求：不允许“吃大户”

这轮协议里，美国政府对九家药企提出的首项要求，是在Medicaid保险框架内降低药价，而且要与其他高收入国家的价格对齐。Medicaid是面向低收入人群的联邦和州联合医保项目，在美国整体药品支出中大约占十分之一，但使用的药物种类覆盖面广，既包括慢病长期用药，也包括不少昂贵专科药。这次协议预期会影响大约30%–40%的Medicaid药品。从降幅来看，白宫方面提出的是超越“拦腰价”的“骨折价”，对部分品种在标价基础上最多打到三折。有分析指出，Medicaid体系本来就已经拿到了很深的折扣，有的品种综合折扣可以超过80%。

第二条要求，直接指向所有未来的新药上市。要求九家企业承诺，未来所有在美国上市的新药，其上市价格要与其他富裕国家保持一致，不能高于这些国家。而且这一要求不仅适用于Medicaid，也包括商业保险覆盖人群、Medicare，以及现金自费患者。

第三条要求，是配合政府搭建名为TrumpRx（TrumpRx.gov）的直销渠道，专门面向现金自费人群。默沙东表示，会把糖尿病药物Januvia、Janumet和Janumet XR放到直销体系里，给美国患者的价格大约是在原标价基础上打三折；如果其在研的降脂药enlicitide获批，也会通过包括TrumpRx在内的直销渠道销售。安进则宣布，会把偏头痛药物Aimovig和类风湿关节炎等领域的Amjevita纳入自有的直面患者项目，统一定价为每月299美元，相当于比原始标价便宜60%–80%。赛诺菲则给出的是一个平均数字：通过TrumpRx和其他直销平台提供的感染、心血管和糖尿病治疗药物，平均能够为患者节省大约70%。

除了价格本身，政府还把制造和供应链要求一起装进了同一份协议。九家公司合计承诺，将在美国本土进行超过1500亿美元的研发和生产投资，其中默沙东在公开场合提到，自己一家就贡献了大约700亿美元。这部分投资承诺既包括新建或扩建生产设施，也包括把部分原料药和关键中间体的产能转移或新增到美国境内，以回应近几年围绕医药供应链安全的政治争论。

在供应安全这一块，协议还有一条更具体的内容：部分企业将捐赠一定数量的原料药作为美国政府的战略储备。政府官员列举了几个品种：默沙东将为广谱抗生素ertapenem提供大宗原料，百时美施贵宝承诺捐出超过六吨Eliquis（apixaban）的相关原料或成品，GSK则捐赠与支气管扩张药albuterol相关的原料。按照协议，这些原料药相当于提前锁定了至少六个月的潜在用量，并且在出现紧急情况时，由企业负责把原料转化成最终剂型，以保证供应不中断。

02
企业回报：背后的优惠政策

虽然这项协议看上去是一种药企在压力下的让步，但从企业角度观察，也可能为他们带去一些实质性收益，其中最重要的两项是关税豁免和潜在的监管优惠。

过去几年，美国不断以关税作为对外经济施压工具，制药行业虽然不像钢铁、电子产品那样处于贸易战中心，但始终存在被纳入关税清单的可能性。对于高度依赖全球供应链的跨国药企而言，任何关税政策变化都足以引起预算与产能规划上的巨大动荡。这次协议明确给予企业三年关税豁免，在政策不确定性极高的背景下，这被视为最实际、最立竿见影的收益。九家药企宣布协议后股价普遍上涨约1%至3%，市场普遍认定关税威胁暂时解除是主要原因。

除了关税豁免，政府还表示将为协议企业争取监管方面的便利。例如，让企业更容易获得FDA的优先审评资格。优先审评意味着审评时间缩短，企业能够更快把产品推向市场，商业价值巨大。默沙东的降脂管线药物enlicitide就可能从中获利，获取Commissioner’s National Priority Voucher（CNPV，局长国家优先审评凭证）的终南捷径。对于药企而言，监管周期的缩短往往比价格更具重要性。

如果仅从降价内容看，药企似乎收到了“盘剥”。但从行业角度分析，九家企业选择在同一天集体签字，是对产业趋势的一种务实回应，也是不愿承担“拒绝谈判”政治风险的结果。

首先，跨国药企已经意识到，美国药价体系的旧模式正在不可逆转地变化。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政策方向已经明确，药价国际对齐被视为政治必要。企业在长期经营规划中必须接受美国价格增速放缓甚至下降的现实。与其被迫在未来面临更大幅度的行政干预，不如在当前谈判中争取可控的降价方式。

其次，Medicaid并非药企利润主体。尽管企业需要大幅降低Medicaid体系中的药价，但这一体系本身在药品总销售中的占比有限，而且许多药物在商业市场获得的利润远高于Medicaid。由于此次协议并未强制要求企业在商业保险市场降价，企业可以通过结构性调整来维持整体利润。例如，一些公司的重磅产品在即将失去专利保护时，本身也会进行价格调整，因此本次协议实际带来的财务冲击并不如表面所示巨大。

再次，企业普遍担心关税与进口限制。一旦拒绝签约，药企不仅面临政治压力，甚至可能受到供应链层面的直接冲击。关税的潜在成本远大于Medicaid降价的损失，这是企业不得不考虑的现实因素。

最后，企业之间存在“先签先稳”的竞争动力。辉瑞、礼来等大型药企在前几个月已经完成签署。这意味着，越早签约的企业越能在与政府后续合作中占据一定主导权，而拖延到最后的企业反而在谈判中处于被动。

综合来看，九家药企接受协议并不是单纯地服从压力，而是一次顺势推舟的策略选择。

03
强生、艾伯维、再生元：是战是和？

14家之后，强生、艾伯维和再生元成为了聚光灯下的“离群值”。

特朗普已公开表示，所有被点名的企业最终都会达成协议，只是宣布时间不同。据报道，这三家药企已经确认正在与政府沟通，并将在圣诞新年假期后前往白宫讨论TrumpRx平台的启动。

强生和艾伯维在免疫、肿瘤、自身免疫等领域的产品线极为庞大，其中不少是美国医保支出的重点品种。例如，艾伯维的退位药王修美乐在多年间一直是美国支出最高的药物之一，虽然已面临生物类似药竞争，但在商业市场仍有很高渗透率。这些产品天然会成为政府希望纳入国际对齐的重点对象。因此，强生和艾伯维在谈判中可能需要就更多产品作出承诺，这使得谈判进展相对缓慢。

再生元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他们以高价值生物制剂为主，例如在眼科、免疫和肿瘤领域的创新药物。其产品的单价高昂，但涉及患者总量相对有限。其定价策略与大型药企不同，因此谈判内容可能更具针对性而非普遍性。

整体而言，三家之所以尚未签约，并不是因为拒绝，而是谈判细节更复杂。行业普遍预期，随着九家企业集体签字，剩下三家最终也将达成协议，只不过在结构和条款上会有所调整。

04
最惠国药价对行业潜在影响

九家药企在同一天与美国政府达成MFN定价协议，真正改变的不是某几款药的标价，而是整个定价秩序的参照系。过去，美国基本独立地决定自己的新药价格，企业在美国市场考虑的是医保和商业保险能承受多少；现在，企业被要求在定价之前先去看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加拿大、日本、丹麦和瑞士这些国家的价格。未来相当一部分美国公费用药价格，不再是企业自己拍板的美国价，而是由这八个国家的净价共同构成的上限。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与英国达成零关税协议的同时，英国同意调整药品报销机制、提高长期沿用的成本效果阈值，承诺在药品支出上“多付一点”。特朗普在发布会现场把这个动作解读为“英国26年来第一次愿意为药多付钱”，并直接表示“期待其他欧洲国家效仿，否则就加征关税”。这说明，美国推动MFN的路径不是单向要求药企让利，而是通过关税威胁迫使其他高收入国家抬高药价，让美国的降价空间部分由他国更高的支付来补偿，英国是第一个完成这笔交换的国家。对于跨国药企，这等于得到了一种新的平衡方式：美国价格下行，欧洲价格上行，总体利润未必减少，但区域间利润来源的构成势必要调整。

对药企的商业化模式来说，TrumpRx也不只是一个多了一个卖药网站这么简单。协议要求几乎所有签约企业把各自看得见的招牌产品接入直面患者的直销体系：安进把Repatha，Aimovig，Amjevita放进来了，基因泰克给出Xofluza，吉利德提供Epclusa，BMS的Reyataz也参与进来，赛诺菲则把全线胰岛素锚定在每月35美元。很多降价幅度表面上看起来惊人：Epclusa从24920美元的月度标价直接降到2425美元，Mayzent打了89%的折扣，Plavix从756美元降到16美元。但从分析师的解读可以看出，企业选择放进TrumpRx的往往是已过峰值、接近专利崖或早已有仿制药竞争的老产品，现金直销渠道的利用率也不会很高，远不足以撼动公司整体收入结构。

监管激励是另一条清晰的影响链路。材料显示，在12月19日同一天，FDA给了默沙东两张Commissioner’s National Priority Voucher（CNPV），授予口服PCSK9抑制剂enlicitide和TROP2 ADC sacituzumab tirumotecan，而就在几天前，强生因Tecvayli+Darzalex Faspro的三线多发性骨髓瘤数据也拿到一张CNPV。再往前推，礼来的口服GLP-1、诺和诺德的高剂量司美格鲁肽、EMD Serono的IVF制剂，都已在各自的MFN或降价协议中搭配拿到了CNPV。到这几张发完，FDA累计已经发出了18张这类优先券，它们可以把审评时间从十个月以上压缩到一到两个月，商业价值极高。材料里虽然没有一句话直接写“降价换券”，但两者之间的关联却是有些心照不宣的。这种发券频率在FDA历史上并不常见，给人的感觉是，美国正在用监管时间作为药价谈判的重要筹码之一。

这一轮MFN药价谈判并不是终点，而更像是一个序幕。在宣布九家药企签约之后，特朗普把下一个目标明确指向了保险公司，认为后者在药价体系里“赚得远超应得”，并表示要和保险公司见面，非常大幅度地压低保费。更激进的一句，是他提到一种备选思路：把原本付给保险公司的“数千亿、数万亿美元”直接付给个人，再逼迫保险公司降价、同时保留它们在体系中的角色。尽管他拒绝回答任何具体细节，但至少可以确定一点：2025年这一轮围绕药企的MFN协议，只是美国重构药品支付体系的第一步，下一步势必延伸到保险端。对已经签署MFN协议的跨国药企而言，站在政府一边，还是站另一边，选择已经做出，效果会在未来几年慢慢展现。

05
“潘多拉魔盒”打开之后

这场横跨数月、涉及十几家跨国药企的MFN价格谈判，在2025年底出现了尘埃落定的迹象。美国在药价、关税、供应链与监管激励之间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联动机制，企业选择进入这一框架，既是为了避免更不可预测的政策风险，也是为了在一个重新定义的竞争环境中占据确定性的位置。从这一点来看，12月19日并不是一个事件节点，而更像是一段长期周期的起点。无论药价最终下降多少，跨国市场价格的对齐方式如何演变，美国如何继续处理保险端的议题，乃至供应链政策会走向何处，这些问题都会在未来几年持续发酵。随着MFN机制进入实质性实施阶段，美国药价体系的边界、规则与权力结构都将呈现新的面貌。

2025年底，这次潘多拉魔盒的打开，除了盒子里面的希望之外，释放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还需要人们屏气凝神地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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